2013年7月1日 星期一

烏松崙

                   一個人的旅行 ~ 花果烏松崙      蕭鈴珍

        下三號高速公路進入南投縣名間鄉,往集集方向開時,她其實有一點猶豫,一個人獨自去山區住個數天,家人知道了會怎麼想?
        然,想到這數個月來與他的冷戰,這五年來與他交往的煎熬,車速只有加快,她需要逃離人群、逃離工作,或許真正想要逃離的是他?


        在水里要進入信義前,告示牌跑馬燈標語警告著:「山區道路,減速慢行」反正她這次出門沒有規劃,不趕,「小心落石」「注意坍方」!
        去年元旦假期跟他來怎麼沒注意有這個告示?那時啊!整個心在他身上,兩人一路談笑,就連爭執也都甜蜜,周邊的事哪會注意到啊!
        哪裡需要小心?哪裡需要注意?年輕就是用來揮霍!青春就是用來浪費的!跟他交往兩情相悅、情投意合,哪要注意什麼?
        直到最近,媽媽老是催促,該準備結婚生子,該注意自己生育年齡了。小心注意、注意小心、、、。哎!小心什麼?注意什麼嘛?,沒有落石,沒有坍方啦!

        群山歡迎似地在前方等候,繼續往前開,緩緩投入山的懷抱。清風徐來,她把手伸出窗外企圖抓住幾把風,風兒們嘻笑似的由她的指縫穿過,掌握不住的,她知道。左邊山壁上的樹隨風搖擺、搖頭似地笑她幼稚,右邊陳有蘭溪則冷諷地跟車行相反方向潺潺水流著。路旁無人的葡萄園裡,葡萄已採收結束,沒有葡萄果的藤架激不起主人與觀光客的喜愛。

        右轉愛國橋,她才不管溪水嘲弄。當看到風櫃斗三個字時,知道自己開過了頭,迴轉往烏松崙方向。走錯路回頭來得及,而跟他的交往,回頭來得及嗎?來得及嗎?唉!真錯了,不管走多遠,還是要回頭的,她嘆了口氣。
 
        迴旋繞著一座又一座的山,多少個山頭了?一個又一個,怎麼還沒到烏松崙?怎麼還沒到?他怎麼沒打電話來?又過了個山頭,才8公里的山路為何覺得這麼遠?生命獨行這麼難嗎?孤單這麼難面對嗎?他怎麼沒打電話來?   
        停下車,山嵐在群山間遊盪,如同她這數個月飄蕩不定的心緒。連綿起伏、山巒疊翠的綠峰,讓她敢放膽高聲吶喊,大自然回報她的是清風拂面的慰藉。
        年梅花季在此塞車一個多小時,卻不覺得久,沿途梅花一路綻放,梅花挨著山壁綻開,梅花在對面山頭招手,梅花在路上、在眼前到處賣弄風姿,視覺的豐富刺激,當然不覺得遠。那時旁邊有他,當然不覺得遠。
        她打開手機上的照片,遠處的集集大山、鳳凰山、山谷下的坪瀨溪、滿山滿谷的梅花在此為兩人的愛情做了見證。如今,同一個山頭、同一條溪,但少了梅花、少了濃情密意、少了他、、、


        找到了民宿的停車場,數隻狗圍著車大叫,有人出來吆喝。
        因為是淡季,主人說,房間可隨意挑,還說哪間的景觀特好。她選擇上次兩人住過的,那時梅花季,能有個床睡就夠幸運了,哪還能選房間。
     「晚餐有竹筍乾、風味梅餐、高山蔬菜,還有青梅酒。」雖然只有她一個客人,服務照樣親切熱誠。
      進入房內,美麗溫存的回憶一下湧了上來,放下行李,這次她是來抗拒這一切的。
      9月份1000公尺高地已稍有涼意,她拿出披肩,但想想,走起路來應會熱,隨手把桃紅披肩丟到雙人床上。不想受到干擾,手機也不帶了。
      拉上房門時,她猶豫了一下,還是轉身把手機從包包裡拿出來,插到牛仔褲口袋。


        下午的烏松崙好美,遠眺遼闊的山景,心胸豁然開朗起來,迎面的自然風與冷氣房的涼截然不同,她輕鬆地哼起歌來,清新宜人的氣氛讓她把台北繁瑣的工作通通丟到腦後。
      「叫做烏松崙,應該有黑松樹吧!」老主人正在整理院子,她問著。
    老主人說:「早期是有整排烏松。那時啊滿山的杉木林,很有價值,光復後我們來此砍伐天然林,就久居下來。用木頭做的軌道與人力小車叫木馬,就是用來運木材的。」
       「你們自己住的房子真有特色!」「哪有!草寮啦,是竹筒厝。那時一戶一戶都住真遠,誰家要蓋厝,大家都會趕來幫忙。」老人回想年輕時篳路藍縷、困苦的物質時代,臉上皺紋出奇的柔和。
        老主人說,當時沒路,走到現在信義分局就要花近兩個鐘頭。兩個小時?而今天她開到此20分鐘車程!2小時與20分鐘的時間價值相等嗎?80歲與30歲的生命重量又差多少?


        林主好心提醒:「去散步最好帶把傘,山霧已經靠近了!」難得一身輕的她怎麼可能讓自己再多個負擔,她微笑婉拒。

  走到鬱蔥的林木步道前,讓人迫不及待想進入那充滿芬多精的樹林,讓森林浴把城市的穢氣都洗掉,讓生命重新來過。但看到深不可測的森林還是卻步,明晨再進去吧!山坡的梅林較有安全感。
        梅樹林裡綠意盎然,整個梅林擁戴著她,天地此刻似乎只為她而存在,真過癮!
  
        梅花季節時的花海是眾人共享的,那時有個小朋友看到他倆如連體嬰似的共披個大圍巾,還調皮地過來拉扯。滿山遍野梅花盛開,兩人親密漫步在幽香梅徑,花影繽紛、梅香襲人,如置身雲端仙境。沐浴在花海中,偶而落花飄蕩如下雪般,白色花瓣掉落在桃紅圍巾上,兩人輕步都不忍驚動抖落。

        在綿密梅花形成的白色隧道內,梅林主人用學校淘汰不用的木桌椅,上頭鋪個鮮豔桌巾,在落著梅花雪的樹下,營造出極盡浪漫的咖啡座。
        那時同桌斯文的遊客數著落梅說:「梅有五瓣,象徵五福:歡愉、幸運、長壽、順利、和平。」
   「這位陳先生,是大學農學院的教授!」林主把剛煮好的咖啡端上桌,以客為榮的說:「教授每年都會來烏松嶺賞梅呢!」
  她喝了口熱咖啡,想起當年國運每遇困頓,學校就要唱的《梅花》:「為什麼說梅花越冷越開花?」
  「不是有句詩說『寶劍鋒從磨礪出,梅花香自苦寒來』?梅是陽性樹種,生性耐寒,不畏寒冷;隆冬時節,百花都凋零了,只有梅花怒放,那種堅強不屈、獨秀人間的姿態,令人動容。而且梅樹對土壤要求也不嚴,土地貧瘠也無所謂,只要陽光要充足,排水良好,便能存活數十年,而且啊!每年努力生長出可食用的梅子。」教授講得起勁,賞花客也圍過來聽。
  「我們說歲寒三友,是松、竹、梅,如果插花搭配,則蒼松是背景、修竹是客景、梅花便是主景。古詩人陸游最愛歌詠梅花,甚至認為春天是落梅去力爭來的。」
    「喔!梅花凋謝,是為了把春天帶來?」一朵白梅飄在鵝黃色的桌布上。
       「是啊!梅花是個報春花使,獨自開放在百花之前啊!」
  也許受夠了大學生課堂內的冷默,面對睜人眼睛的聽眾,教授談興滿濃的:「所以梅花象徵有骨氣、堅毅、特立向上,能對抗生命裡最艱難、最困苦的環境,能耐得住寂寞,不輕易折服。」
  她聽著入迷,那溫暖熟悉的手在桌下握緊了她。這個懂得她、了解她、欣賞她的人,輕聲對她說:「像極了妳的做事風格啊!」她轉頭朝他笑了笑。

  陳教授繼續說:「但這種孤芳自賞的傲骨與美麗,如今有多少人願意花時間、願意遠程踏雪來尋梅啊?」
  「就我們這些了解它、深愛它的人會風塵僕僕在它最美麗的時候趕來!」教授自問自答。
  她望著梅林下的大片大片的黃色油麻菜花,在台灣酷寒冬日不長,如今也會有不同種類的植物搶著來爭艷吧!


  園裡的歐巴桑送來一小盤脆梅給大家品嚐。
  「改天你們再回來採梅ㄚ!我教你們做Q梅、脆梅還有梅醋!你們也可買濃縮的梅精回去,對身體很好哦!」
  「幾月有梅子?有開花就會結果嗎?」她問著。
  「新曆正月梅花開,清明時採收。開了花,只要沒落大雨,梅子花沒落掉,
有幾蕊花,就生幾粒梅子,開花就結果嘛!就像恁少年仔結婚,就會生囝仔,同款啊!」

  生孩子,是啊!她早想像著和他走上紅毯,想像孩子頭髮像媽媽,眉毛像爸爸,遺傳媽媽的文采、爸爸的數理擅長。
  沒想到,他一頭冷水潑下來:「我才不要結婚!不要生小孩!」
  她驚訝地看著小她四歲的他,原來這就是他一直不願做承諾的原因嗎?

  枝頭的白梅在豔陽照射下,反映在地面出現強烈陰影對比,無辜的陽光不解地上黑枝強烈的孤獨感。她緊靠在他身旁,兩人手牽著手,風起時梅花瓣四處飛揚。那時,她突然有一種繁華與落寞的矛盾、一種美麗與哀愁的無解。
  「不想有果實的梅花,它活得快樂嗎?」她低聲的問著,而他正無邪地和教授談笑著,沒有聽到。 


        地上沒有梅枝的影子,咖啡桌椅早已搬離現場,喧嘩人群也都消失了。當時繁花似雪如夢境,如今寂靜無華卻如此真實。
        不知名的美麗小鳥、蝴蝶飛舞著,在空蕩無人的叢林梅樹下,沒有人能給她答案。
  早期烏松崙的松、杉木,被香蕉樹取代,後來香蕉外銷市場沒落,才改種梅,梅樹有一天又會被什麼取代?梅花自己有沒有選擇的權利?
   

  放在褲袋的手機傳來陳明章「阮最愛的玫瑰花」,那是為他來電特選的歌曲,每次聽到這音樂想起,她的心便充滿喜悅,會心地聽著他磁性的聲音,知道他心中有她。
  可是,這次,她遲疑著要不要接這個電話、、、
   「今晚去吃火鍋!」   「……」   「你到底去了哪裡啦!」

        數個月來堅決想要分手的情緒,一下子決了堤。她知道自己沒有梅花般堅毅、倔強的意志,沒有梅花般孤傲、挺拔的精神,情感的事她沒辦法像工作上的果決,沒有辦法用純理性去面對,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?
        丟下手機,她跌坐在年齡相仿的30多年梅樹下哭了起來,一直哭、一直哭……

午后的雨突然傾盆而下,雨水穿過綿密的樹葉無情地對她飛衝而來,而她,而她,無處也無力閃躲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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